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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大建、徐锦江:读懂开放,才能读懂上海

来源:解放日报   时间:2024-09-23  浏览:

本报首席记者 高渊 本报记者 俞宏浩

嘉宾

诸大建(同济大学特聘教授、可持续发展与管理研究所所长)

徐锦江(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城市文化创新研究院院长)

读懂一座城,就要读懂这座城的发展轨迹;读懂一座城的发展轨迹,就要读懂这座城的大街小巷、江河湖泊。

很多人说,上海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是“亚洲纽约”“东方巴黎”。当学者诸大建、徐锦江溯源黄浦江、漫步老城厢、走读愚园路时,隐藏在繁华之下的城市发展密码渐渐浮现。

“开放是读懂上海的关键。”他们给出了共同的答案。

诸大建从小生活在中华路。过去,那里是一堵抵御外敌的城墙,20世纪初,却阻碍了汽车通行。于是,城里人决定拆墙,拥抱现代化大潮,造就了后来的商机。

后来,他从中华路走向了“一江一河”。他说,无论是南市老城厢与中西融合之源,还是与租界并存的布尔乔亚、波希米亚空间,石库门里弄的宁波人与苏州人,抑或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工人新村,“上海总是能够把看起来对立的东西融合成新的东西”。

徐锦江曾花了大量时间,对愚园路进行实地丈量与深入观察。最初,这里是近郊的江南水乡,后来租界填浜越界筑路,愚园路也就应运而生。在愚谷邨,他看到了在1937年轰轰烈烈的抗捐事件中,民族意识、法治意识和市民意识的觉醒,也看到租界带来了现代化的制度规范,更看到了多元文化的交融与碰撞。

他说,从地理成因上讲,上海是一片不断东扩的新大陆,自然也是一个移民城市。历史已经证明,没有开放,就没有今天的上海。

如今,开放的上海正勇担人民城市建设新使命。我们不妨与诸大建、徐锦江一同走进他们的新书《一个人的上海史》《上海城记》,从上海的发展轨迹中,汲取更多创造未来的动力。

上海的历史就是“一江一河”的历史

高渊:《上海城记》在开头就描绘了1500年前上海的样貌,当时上海还是一片海。上海城市发展可以分为哪几个阶段?

徐锦江:上海的远古文明和大部分古代文明可以用“冈身东西”来概括——冈身以西在7000年前就已经形成陆地,冈身以东,包括我们现在所处的上海市区,大约在1500年前才刚刚成为陆地。

我们研究上海城市的起源,一般从唐朝的青龙镇和元代正式设立上海县开始。近现代上海的城市变迁可以用“南市北市”“北上西扩”“跨河跨江”几个关键词来概括,今天,则应该面向大海开发开放。

高渊:有学者考究过“上海”这个名称,认为与“酒”有关,在北宋就设立过“上海务”,专门收酒税。

诸大建:对的。看上海,简单来说要“从大到小”,抓住大河、城市、街巷三个关键词。我认为“上海”的名称,应该源自“上海浦”。按照旧时上海地理上的界限,上海浦是苏州河口至龙华的一段。有了水系,就有了航运;有了航运,就有了市场,自然也就有了人群聚集的城镇,有了纵横交错的街巷。

高渊:不少人认为,上海的历史其实就是“一江一河”的历史。

诸大建:可以这么说。历史上,上海人一般把最大的河流称为“江”,小一些的称为“浜”“浦”“塘”等。明代,太湖有3个出水泄洪的河口,北面至太仓的是娄江,中间过上海的是松江或吴淞江,南面走金山的是东江。杭州湾筑堤后,东江开始淤积,就改道向东了。

严格意义上,上海浦是吴淞江的支流,从龙华到奉贤对岸闸港的黄浦,是在古东江支流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后来,当年为了治理太湖水灾,叶宗行提出“黄浦夺淞”,上海浦、黄浦连同范家浜被打通,东西向为主的河道转变成了南北向为主,人们也就在黄浦后面加了一个“江”字,用以称呼新的水系。

没有黄浦江,就没有大上海。上海最早的城市空间,就是在黄浦江十六铺旁的南市老城厢。

徐锦江:城市的发展和交通息息相关,最早的交通就是水系。唐宋时期,青龙镇非常繁荣,但在吴淞江改道后就逐渐衰弱了。近现代,为什么上海发展一直是向西的?因为向东被黄浦江阻断。租界一度也跨越苏州河向北发展,南京国民政府为建造新上海市,设想依托航运和铁路优势,在江湾推出“大上海计划”并投入建设,但受制于日军侵略,最后只能一路向西了。

“四次争论”,让上海城市发展轨迹根本性转变

高渊:纵观历史,上海的市中心,从南市到租界再到1949年后的人民广场,为什么会一直变来变去?

诸大建:这就是上海和北京的不同之处。中国古代城市都是中国式的套箱,是一圈一圈包着发展的,非常对称。上海有一江一河,再加上特殊的时代背景,租界开始就是飞地式发展的。1927年,上海设立特别市,第一任市长黄郛决定干两件事,一是修中山路把租界圈起来,这就是现在内环的雏形;二是在江湾建设中国人自己的现代化城市中心。为什么选在江湾?因为空间相对空旷,且地处黄浦江下游,区位优势比租界更好。

高渊:南市老城厢是旧上海的核心区域。过去,南市老城厢是有城墙的,但在民国时期拆除了。即使在今天,许多人依然对此感到惋惜,为什么要拆除城墙呢?

徐锦江:南市老城厢建成时没有城墙,是明代为了抵御倭寇才建的。20世纪初,当现代化的浪潮扑面而来,城墙把汽车和洋场挡在了外面。为了加速发展,南市老城厢居民形成拆城派和保城派,前者主动要求拆墙,后者反之。直到辛亥革命后,拆城墙才得到了落实。

诸大建:辛亥革命成功之后,上海民政总长李平书认为时机已到,就和沪军都督陈其美共同拆墙,修筑了后来的中华路和民国路。民国路也就是现在的人民路,我们小时候统称环城圆路,我从小就是在中华路上长大的。

高渊:在近现代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上,还有过几次类似的争论?

徐锦江:根据专家总结,一共有四次:分别是华夷要不要隔离、华洋杂处好不好、城墙拆还是不拆、租界能不能收回。原来洋人和华人都互相嫌弃,不愿意住在一起,清政府官员自作聪明想出了“租界”的办法,自以为得计。小刀会起义后,老城厢里的有钱人逃到了租界,太平天国运动时,苏浙一带的富商士绅逃难到租界,上海孤岛时期,又有各种各样的人涌入租界避居。

尽管最初有规定华人不能进入租界,但根本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到最后华洋已经难舍难分了。见此情形,租界里的外商觉得做房地产生意的机会来了。所以有一句话:上海的房地产是在炮火中诞的。

“租界能不能收回”,也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争论。五卅运动后,民族情绪高涨,上海市民强烈要求收回租界,当时工部局专门聘请了南非大法官费唐来上海调查,做了一个“费唐报告”,认为租界的主权属于中国,应该收回。但是,费唐也对当时的国人能否管理好租界提出了疑问,建议设立一个长达几十年的过渡期,中国政府和民众自然不能接受。

高渊:1943年,汪伪政府象征性地从日本方面“接收”了上海租界,这一事件标志着上海租界被收回。在收回租界的过程中,上海市民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徐锦江:收回租界的功劳属于全体上海市民。以愚园路愚谷邨为例,这里地理位置十分特殊,百乐门附近属于租界,但过了乌鲁木齐路就是越界筑路地区。1937年,愚谷邨部分居民抗捐。在下了最后通牒后,工部局连夜封锁了愚谷邨三条路的出口。天亮后,居民向市政府投诉,大量华人警察进驻弄堂维持秩序,与巡捕对峙,气氛非常胶着。

为了破局,市民联合会一方面试图动员租界全体华人纳税人集体抗捐,另一方面采取法律手段,组织律师代表愚谷邨居民与政府沟通,并起诉工部局,还有人根据法律条款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最后,各方达成一致,居民把税交给上海市政府,再由上海市政府出面和工部局调停,寄望收回租界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不过,我们也必须看到,租界里面许多现代化的制度性实验是超前的,如建筑高度和街道宽度限制、统一汽车行驶方向、垃圾指定堆放、建立公厕、推广种痘,甚至不能倒提鸡鸭等,这些规定从公共卫生、消防安全和城市景观入手,对培养上海市民的现代文明意识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魔都”的“魔力”就在“开放”

高渊:改革开放至今,上海有过四次城市发展大讨论,几乎是每隔十年就有一次。四次大讨论的主线是什么?

诸大建:四次大讨论的主线是建设我们自己的国际大都市。

第一次大讨论在20世纪80年代,在东进开发浦东的过程中,功能扩展成为关键,推动上海从生产性城市转型为多功能城市。

第二次大讨论在20世纪90年代,明确了是要建设国际经济中心、金融中心、贸易中心、航运中心等四个中心的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出台研究报告《迈向21世纪的上海》。

第三次大讨论以举办世博会为契机,强调创新驱动、转型发展,建设国际科创中心,用“0—1”“1—10”“10—100”的创新链带动上海城市发展。

第四次大讨论围绕《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展开,“卓越”和“有世界影响力”成为重要定语,城市发展总目标与分目标互相支撑、互为因果,向着建设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持续迈进,表明上海已经从“发展硬实力”深入到了“发展软实力”阶段。

1986年,我研究生毕业回上海工作,后来担任城市战略研究和城市总体规划的咨询专家。这40年,我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上海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发展历程。

我想,现在或许可以有第五次大讨论——聚焦“一东一西”,探讨大虹桥国际枢纽和临港新城—洋山深水港,对于上海城市发展及其内外两个辐射扇面的作用。

高渊:很多人习惯把上海称为“魔都”,上海制造的第一艘国产大邮轮也以“魔都”命名。两位觉得,“魔都”的魔力到底是什么?

诸大建:我觉得是多样化开放下的融合创新,因为上海总是能够把看起来对立的东西融合成为新的东西。

“魔”在时空上有四种表现,一是南市老城厢与中西融合之源,老城厢是江南文化的上海,但老城厢里走出的许多名人,如徐光启、李平书、黄炎培、胡适等,都是兼具中西的;二是租界的布尔乔亚空间与波希米亚空间同时并存,衍生出来独特的文化气质;三是石库门里弄的宁波人与苏州人,是另一种意义的商业味道与人文味道的整合;四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工人新村雅与俗的整合,给上海文化增添了新的内涵。

徐锦江:“魔都”的魔力,我认为就在于两个字:开放。上海是一片新大陆,也是一个移民城市。无论是被动开放还是主动开放,历史已经证明,没有开放,就没有今天的上海。

文化有三个层面:价值观、制度规范和风俗习惯,以及差异化的日常生活方式。我觉得上海好就好在,开放的意识贯穿了三个层面,尤其是落到了每个具体的上海人身上,渗入到市民的血液之中,成为与生俱来的基因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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