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同样问题:若不对它加以现代阐释,它就会因为跟现代生活距离遥远而被青年一代抛弃和遗忘,而另一方面,不适当的现代阐释,势必会歪曲和破坏其“原汁原味”,导致原典的价值受损。这种困境恐怕无法避免。
●主持人:龚丹韵
●嘉宾:朱大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新闻背景:近日,准备耗资亿元翻拍的《红楼梦》,尚在演员甄选阶段,就引起一阵反对声浪。除了担心名著被简化戏说,更是因为此前从红色经典到古典名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电视剧“重拍”潮流早已弥漫中国荧屏,让不少网友哀叹:只会靠老祖宗吃饭,缺乏创新。
可是,重拍经典难道不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一种激活吗?
主持人:新版《红楼梦》尚未出炉,“糟蹋经典”之声就不绝于耳。慢工出细活已成过去式,快餐文化环境下,不少人担心新版很可能有了技术丢了艺术,后浪推不动前浪。
朱大可:《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观众的要求和期待难以与一般作品等同,再加上近几年大制作、大导演炒作下的重拍作品,一再凉了观众的心,文化遗产被普遍糟蹋的现状,使人们对重拍红楼心存疑虑,是很自然的事情。其背后还是折射出大众对当代文化阐释能力的疑虑。《红楼梦》的经典地位,令这种集体性疑虑变得更加严重。
其实重拍《红楼梦》,对它进行新一轮的影像阐释,没那么“罪不可恕”。阐释就是重新打开原典中被闭合的价值,激活它的生命,令其散发出新的现代性魅力。任何经典作品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只有借助历代不断阐释和重写,才能散发出恒久的光辉。重释经典作为民族文化繁殖、生长和变化的一种重要途径,在电视剧没有完成,还不知道好坏的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指责这项计划。
旧版《红楼梦》播出伊始也曾遭到猛烈的质疑围剿。世上没有一部作品可以完美无缺、永远不可超越。观众的担忧虽不无道理,但无论我们能否达到旧版的创作精神、艺术水准,文化人都不应该从此望而却步,更不可能由此永不触碰红楼题材。面对优秀的民族文化,一方面尊重它们而非“恶搞”
它们,但另一方面也无需“高山仰止”,要有超越经典的实践勇气。否则新的经典将永无出头之日。过度阐释与过度保护,都不是文化推进的上策。
不过总体而言,中国文化体系所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原创性的严重衰退。我们的文化是模仿型文化,它的基本语法都是复制和克隆。这种低级语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制造出低级产品。经典重释只是文化延续的一种方式,它是必要的,但不能取代文化原创,泛滥成灾。
主持人:比较有趣的是,一些专业人士反而乐观其成。87版的导演王扶林不仅热心推动重拍,还兼任新版艺术顾问,希望旧版的许多遗憾能得到弥补。激活民族文化,您曾提过一个逻辑悖论:一用就怕破坏,不用又担心会遗忘。
朱大可:我这个悖论来自杨丽萍的大型歌舞《云南映像》。它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云南少数民族原生态文化的巨大魅力,但一旦被开发出来,就会被现代文明所侵蚀,逐渐丧失它的原生态活力,退化成僵死的橱窗标本。《红楼梦》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同样问题:若不对它加以现代阐释,它就会因为跟现代生活距离遥远而被青年一代抛弃和遗忘,而另一方面,不适当的现代阐释,势必会歪曲和破坏其“原汁原味”,导致原典的价值受损。这种困境恐怕无法避免。“杨丽萍悖论”是一个世界性难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至今未能解决。
但我们也必须看到,某些优秀的原典重释,可以出现令人惊喜的原创性因素。例如上世纪60年代拍摄的本土卡通片《大闹天宫》,尽管只是对《西游记》的片段重写,却隐含着大量的视觉原创要素,并且奠定了中国早期卡通片的美学基础。经典重释完全有可能成为文化原创的起点,为未来的大规模文化原创提供初始经验和技巧。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在于严格区分重释经典还是保护经典,衡量得失,而是在或保护或重释的过程中,作者都能洞察艺术的内在规则,探求和发现文本中的人类价值。那么无论以何种形态“复活”,都能使民族文化的价值得以向未来延续。
主持人:如果说在草根文化覆盖下,权威意识被日趋瓦解,那么重拍引发的保护传统之举不就显得多余?如果红楼梦事件说明传统经典依然在人们心中有立足之地,那又如何解释大众对它的种种颠覆冲动?
朱大可:草根和传统的冲突未必就是坏事,也不会永远泾渭分明,它只是一个社会转型时期的过渡现象。由于精英的自我退化,获得话语权的民众开始对权威加以嘲笑。但在本质上,两者是像恋人那样互相依存。因为文化就是在冲突中创造发展起来的。我不知道新版《红楼梦》将是一个什么东西,但我期待它能够成为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和解的标志———既满足文化精英的经典化梦想,也满足大众的娱乐消费欲望。
主持人:在泛娱乐浪潮下,后现代社会的典型症状:零度信仰、反权威主义、无中心、多元态以及价值平面化和短期化等等,都在中国一一显现。这样的环境中,民族文化、经典作品对当代还有什么意义、还能起到怎样的示范作用?
朱大可:这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没有人能够超越这种时代精神。传统不再是唯一的选择,只是无数价值花朵中的一朵而已。它不可能成为我们关注的单一中心,也无法完全主宰我们的灵魂。但这并不意味着民族传统和文化经典会变成废物,只要它没有消失,就能为文化消费提供自由选择的契机,并有可能成为未来文化发展的某个起点。
用全球公认的描述文化体系的“金字塔模型”来说,大众文化位于金字塔底部,拥有广泛的影响面,但仅有底部是远远不够的,它只是一个扁平的二维世界,需要再加上一个点,也即金字塔的尖顶,来构筑完整的文化三维空间。这尖顶是细小和孤寂的,往往仅属于少数人,但它所提供的巍峨高度,引领和撑起了社会文化体系的完整框架。这就是经典存在的重大意义。
一个健康良好的大众文化形态,绝不是民族经典和精英文化的敌人,恰恰相反,它在自身发展的同时,也将协助修复受损的经典。尖顶和底部的良性组合与互动,才能构成坚实稳定的文化体系。
解放日报9月5日《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