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冬时节出访欧洲。巨大的A360型“空中客车”展翅腾飞,划破夜空,犹如那“九万里风鹏正举”,经过11小时的翱翔,在薄薄的晨曦中稳稳地降落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访问巴黎,对我来说已经少有新鲜感了(屈指算来,这应该是第4次踏访巴黎了,尽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且距离上次也已经时隔3年了)。但这次到来的时机有些微妙,这个美丽的花都正在经历着又一场动荡:巴黎郊区的骚乱尚在蔓延,戴高乐机场通往市内的通行列车也曾遭到袭击,法国政府已经宣布宵禁,骚乱还在波及欧盟多国……,临行前不少人表示出关心和担忧:巴黎安全吗?我却不以为然,巴士底狱的烽火、蒙马特尔的枪声,这座富于革命传统的伟大城市,总能度过一次又一次磨难的洗礼而愈益光彩挺立。作为一个人文社会学者,我倒很想看看这个表面极尽风花雪月,内里永远热血沸腾的城市及其大学,将如何经历这又一次的社会震荡?此外,这次的震荡除了有社会-经济层面的原因外,显然更多地带有不同族裔的文化-心理层面的印痕,这将会给正致力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建设的我们以何种启迪与警示呢?
同时这次访问对我来讲,更多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的是:这次学校代表团首访的是著名的先贤祠——索邦大学,即耳熟能详的巴黎大学(又叫巴黎第一大学)。作为高教研究者,对这所大学总是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和崇敬,因为这是人类大学史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也是最早开启“教授治校”传统、又是1968年震惊世界的“五月风暴”学生造反的策源地。同时,作为文法学院的院长,这次访问更多一份期待与兴奋,因为这所大学是一所纯文科大学,两校校长将签署的校际合作框架协议,将是我校与世界名牌大学正式签署的第一个以人文社会科学为主的合作交流协议。巴黎一大不仅以其无与伦比的悠久历史、而且也是以其一流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而享誉世界的名牌大学。我想,两校在哲学、法学、经济学、环境和城市研究等领域的合作将是同济大学真正恢复为综合性大学并跻身于世界著名大学行列推进文科学科发展的一个标志。这也是继同济大学与巴黎高科技大学集团共建中法工程与管理学院以来,同济大学在中法文化教育合作方面迈出的新的步伐。
期待更多的文化交流,这是双方共同的愿望(这也许就是在拜访巴黎市政厅时,尽管主要谈的是筹建中的法式工程师大学事宜,但市长在交换礼品时特意赠送给了我这位文法学院院长一本印刷精良的巴黎画册的原因吧!)当然,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国际化问题历来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由于文化的民族性与不少社会科学具有的意识形态功能,使得我们文科的国际交流受到不少制约。但是人类文明发展面临的许多共同问题恰恰需要更多的国际对话与合作,“全球化”、“现代化(性)”这些共同的“语境”提供了文科学界国际交流的舞台:我们遇到的许多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正需要借鉴包括发达国家在内的各国的经验与教训,中国发展的经验也正受到世界学界的关注和研究(如“北京共识”),这都为文科学者的国际交流提供了巨大的机遇,我们应该在多样化的交流合作中学会“倾听”和“诉说”的智慧。此次访法期间,应邀访问雷思二大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和总部在巴黎的欧洲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就是为了“倾听”与“诉说”:就城市规划与旧城改造、现代治理与教育改革等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交流意见。我想,坚持“全球化视野”与“本土化实践”的统一应该是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一种基本立场,也是本刊近年来所大力倡导的。
离开巴黎后,应邀回访斯特拉斯堡大学和德国的弗赖堡大学。斯特拉斯堡是一座带有明显德国风味的城市。作为阿尔萨斯的首府,曾经在历史上几次在法德之间易手。她见证了德法两国历史上的恩恩怨怨和欧洲文化本身具有的多样性。著名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表达了法国人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而作为今天的欧洲议会所在地,现代玻钢结构的大厦已经成为正在走向一体化的新欧洲的象征。而位于黑森林南麓、掩映在青山绿水中的德国西南小城弗赖堡则以一座建立于1457年的古老大学而举世闻名,这也是一所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具有卓越声誉的大学,与该校哲学系主任和法律系主任的会见和交谈是愉快而印象深刻的。而这既是一座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大学城”,也是一座真正具有“诗意栖居”韵味的绿色宜居城市。我希望她能成为我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学者合作交流的最佳对象。
此次访德的重要任务之一是与位于德国中部的爱尔福特大学签署一个交换学生的备忘录。值此全球化时代,实施学生国际交流计划,对于培养具有国际竞争能力的现代人才是十分重要的。为学生提供一种接触了解异域文化的机会和亲身积累一些跨文化交际的经验,已经成为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一种惯常做法和成功经验。当然,我们的教育不能仅仅停留在知识的传授,更重要的是提供一种文化的浸润的环境,以陶冶身心,造就健全人格。因此,爱尔福特大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这也曾经是一所德国最古老的大学之一,著名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就曾就读于这所大学。作为图林根州的首府,被称为“花城”的爱尔福特是一个静谧洁净的小城市,而不是一个商业味充斥的大城市。爱尔福特也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建筑艺术的博物馆,古老的贵族房舍和多种风格的教堂、修道院处处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那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古老的水磨房是多么富于“充满劳绩”的历史记痕,还有那条与众不同的集市“街坊”实际上却是一座跨水而建的匠心独具的见天不见水的“廊桥”。该州曾经是近代德国和欧洲精神生活的中心,两德统一后开发的“图林根古典之路”,连接起大量的城堡与宫殿、博物馆和纪念馆,仿佛又把人们带回到那一个激动人心的“狂飙突进”时代或魏玛共和国的风风雨雨之中。而图林根森林的广阔草原、美丽河谷,使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德国的“绿色心脏”和著名的徒步漫游之路。我相信有幸成为交换计划的我院学生将会在此留下终身难忘的美好回忆。……呵,大学本是人类最杰出的文化创造,但是,她又何尝不也是与自然生息与共的存在?“文化”源于对“自然”的耕耘,但又何以能脱离大自然的馈赠与怀抱?教育最大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对人的本能的改造,更应该着力于的是对人的潜能的开发,这才真正是教育的本性:亚里士多德提出的liberal education被今人译成“博雅教育”是一种美好的移译,实际上更为贴切的还是“自由教育”,真正的自由应该是源于自然而又能回归自然的——不是矫揉,不是作秀,不是“拔苗助长”,而是“郭橐驼种树”,培土浇水,自然自在,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自觉自愿即自由。
经巴黎回国的那天遇到了一场法国式的罢工(这种罢工是工会的权力,一般都是有选择的,如减少班次、部分停驶等,无非是一种力量的显示,而并不会如美国纽约这次公交罢工造成完全的瘫痪。记得三年前的那次欧洲行,也遇到过一次因巴黎机场员工的有限罢工使得我们预定的航班被取消,我和校长只能坐德国教育与科学部派的车,化了五个半小时从波恩赶到法国的兰斯,而国内的同事们却顺利飞到巴黎):铁路罢工使得巴黎的交通陷入混乱,这使来机场送行的巴黎的朋友在路上多化了2个小时(庆幸的是我们是从德国科隆坐飞机直接到巴黎机场的)。
坐在巨大的现代化的喷气机里夜航,难以入梦,浮想联翩:今日的科技,使得远隔万里的空间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地球的确变小了。怪不得人文社会科学更关注的是时间的跨越,历史成为各门人文社会科学最多研究的领域(“历史”有时几乎等于“社会”,如社会规律通常也被称为历史规律),沧桑巨变的历史感往往是对人类最具诱惑力和震撼力的,因为生命的量度正是通过时间表现的。然而空间呢?全球化、高科技带来的是人员、商品、资金、技术、信息的跨空间流动、交通的便利,导致人们所说的空间的“贬值”。但人类的生存方式包括发展空间的需求是多向度、多样化的,“空间”正在重新成为人们思考的问题。今日地球上的“南北问题”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地理空间问题,而同样是在繁华的巴黎,弥补本地人与“外省人”、法兰西人与非裔之间的隔阂与距离也依然是需要时间的。在中国社会的巨变中,地域差距、城乡差距等等的不平衡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空间的差异带来的。中国的城市化战略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也都涉及一种新的空间布局的调整。但我感到,城市化进程中将涉及的空间变化将不仅是一个传统以为的物质-地理的空间变迁,也还不只是
今天我们关注的社会-经济的空间变迁,还有一个目前还关注不够的文化-心理空间的变化。而这三个空间所产生的“距离”感都是不可忽视的。严格地讲,这需要一种新的空间观,或者说,是一种新的多维时-空观,就像这次远程飞行带来的巨大的空间距离会产生“时差”一样,时空的交织、压缩、延宕等都将对现代人产生新的挑战。已经进入改革开放新阶段的中国正在出现一场如何看待改革走向的争论,之所以出现不满和怀疑,并不是人们看不见改革以来的巨大成就与进步,也许更多的是因为人们的文化-心理需求发生了新的变化……回到上海的当天下午,我赶往正在举行的“城市管理世纪论坛2005会议”,以巴黎的骚乱为引子,就“和谐目标下的城乡共治”的会议主题谈了我的上述感想:我们也许不会有欧美发达国家的族裔冲突问题,但是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乡文化(市民与农民工)、地域文化(流动人口)、或者说“籍裔”间的摩擦难道不应该尽早纳入我们研究的视网吗?
全球化扩大了人类的交往领域和交流机会,但也同样增加了不同文化与文明碰撞和冲突的可能。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人们的闭塞与愚昧是可怕的,在一个更多流动与开放的状态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凸显、欲望释放、价值多元间的碰撞也是难免的,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这也是和谐社会建设的重要意义之所在。……沉思之际,又想到了教育的责任、大学的使命。教育总是克服人际距离、文化差异的最佳方法,大学应该肩负起人类沟通与交往的神圣使命,这就是除了教学、研究、服务外,现代大学应自觉以“交往”为第四大功能的理由。“交往(Communication)”更多含有“体会”、“理解”乃至“领悟”,而不只是一种“知性”的算计,她应该更多地兼有“感性”的丰富和“理性”的超越,否则只能永远是“子非鱼,子安知鱼之乐也?”“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