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的召唤——走向深海大洋
近半世纪前,学术界前辈提出“上天,入地,下海”,指出了我国地球科学进一步发展的方向。到如今,不仅卫星游弋、飞船载人,而且正在积极作探月准备;大洋钻探、大陆钻探先后在我国实现;海底深潜也已经指日可待。然而,假如将海洋、固体地球和大气的研究比作地球科学中海陆空三军的话,那“海军”就是三者中的弱点;其中面向深海大洋的研究,又属“弱”中之“弱”。
中国具有世界上最大的地球科学研究队伍之一,但长期以来缺乏深海大洋研究的力量。因此,深海研究在学术上已经成为制约我国地球科学进一步发展的“瓶颈”,在应用上也难以适应国际海上权益与资源之争的形势。目前无论从国家需求或者从我国实力出发,都到了“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时候;重新考虑我国在国际地球科学中定位,已经迫在眉睫。
二、深海的发现——从“大洋中脊”到“深部生物圈”
在太空中,地球是唯一呈蓝色的行星,水是地球最大的特点,也是地球上生命发育的基本条件。但是水又是阻挠人类认识地球的最大障碍:地球表面13亿多立方公里的水,铺平了能覆盖整个地球两千多米厚。好在97% 的水都集中在海洋里,平均水深3800米的海洋也占地球表面71%。
几千年来,人们看惯了绵亘的山岭和曲折的海岸,不大会去问“为什么”的问题。九十年前,A.Wegener 发现大西洋两侧非洲和南美岸线可以嵌合、又产共同化石,从而提出“大陆漂移”假说,但当时回答他的只是嘲笑和冷漠。半个世纪之后,深海测量技术发现深海洋底也有高山峻岭,全世界有8万公里长的山脊蜿蜒在各个大洋,而大西洋的中脊恰好与非洲和南美的岸线平行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大陆和大洋的岩石圈是分成若干“板块”的整体。陆地和海底的山脉,都是板块移动的产物,无论走向、位置都有它的道理。在景仰上世纪初先知的洞察力的同时,科学界深感只有透过水层看到地球表面的整体,才能理解大陆及其山系分布的原理。
深海海底“黑暗生物圈”的发现,开辟了新的视野。七十年代末,“Alvin”号深潜器在东太平洋发现了近百度的高温,原来海底有“黑烟”状的含硫化物热液从海底喷出,冷却后形成“黑烟囱”耸立海底。更为有趣的是在热液区的动物群,比如长达三米而无消化器官,全靠硫细菌提供营养的蠕虫,加上特殊的瓣鳃类、螃蟹之类,说明地球上不仅有我们所习惯的,在常温和有光的环境下通过光合作用生产有机质“有光食物链”,还存在着依靠地球内源能量即地热支持,在深海黑暗和高温的环境下,通过化合作用生产有机质的“黑暗食物链”。现在,这类热液生物群在各大洋发现的地点已经数以百计,离我们最近的就在冲绳海槽。
不只是海底,近年来发现在数千米深海海底还有微生物生存,都由微小的原核生物组成,数量极大,有人估计其生物量相当全球地表生物总量的1/10。与热液口“自养”的微生物不同,深部生物圈的原核生物依靠地层里的有机物实行“异养”,从地中海底第四纪的腐泥层,到美国白垩纪的有机质页岩里都有发现,它们的新陈代谢极其缓慢,但“寿命”极长。它们也可以在洋中脊的玄武岩里生长,依靠玄武岩的蚀变为生;甚至海底火山爆发也有超高温细菌发现。深部生物圈的发现,不仅向区分“古生物”与“今生物”的界限提出了挑战,甚至向“生”与“死”的概念提出了疑问。
“深部生物圈”的发现,大大拓宽了“生物圈”的分布范围。原来从极地冰盖到火山热泉,从深海海底到地层深处,生物的分布几乎无所不在,人类迄今研究和熟悉的,只不过是生物圈中的一小部分。不但海底,海水层里也是一样:运用新技术,发现了普通显微镜下看不见的微微型浮游生物(pico-plankton)。其中包括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细菌, 它们在贫养的开放性大洋中可以构成初始生产力的主体。比如原绿球菌(Prochlorococcus)粒径才0.4-0.8μm,可是在热带、亚热带寡营养海域可以占到总生产量的90%以上。深海大洋的发现,纠正了我们对生物界的偏见:我们用肉眼、甚至用光学显微镜见到的,只是地球生态系统的上层,只占生物圈的一小部分;地球生态系统的真正基础,在于连细胞核都没有的原核生物。生物的一级分类,应当是古菌、细菌与真核生物三大类,而我们熟悉的动、植物只是真核生物中的一部分。真核生物的多样性在于结构形态和行为特征,可依靠形态来识别;而原核生物的多样性却在于新陈代谢的类型,并不靠形态识别。具体说,真核生物只能以“燃料”氧作为能源,原核生物却能“燃烧”不同成分(SO42-;NO3-; NO2-等)获得能量,因而新陈代谢类型不同,产生的生物地球化学效果也就多种多样。于是,地球表层有许多从前以为是“无机”的化学过程,从一些金属矿床到岩溶石笋,其实都是微生物的生物化学反应。
生物圈概念的扩展,也改变了地球科学与生命科学的关系。传统地质学里生物的“主角”是大化石,而实际改造地球的首先是原核生物,它们几乎没有形态化石可留,只靠生态过程影响着化学元素周期表里几乎所有的元素,在三、四十亿年的地质历史上默默无声地“耕耘”,直到今天才有可能得到重新评价。生命演化史的研究很像社会历史,引人瞩目的恐龙、鳞木固然重要,但真的要揭示机理,还非要深入到原核生物不可。纵观地球历史,85%时间里是古菌和细菌这两类原核生物的世界,它们从还原到氧化环境都有分布,真核类在氧化环境下大发展,已经是后来的事。总之,深海大洋的研究,不仅是地球科学,也是生命科学的突破口。
三、大洋钻探——揭示地球环境的历史档案
地球的环境演变,在不同场合留下了各种供各样的“历史档案”,唯独在深海沉积中留下的最为连续、最为全面。虽然海底采集沉积柱状样已经有近八十年的历史,大规模的系统研究开始于1968年的深海钻探计划。“深海钻探 (DSDP, 1968-1983)”,“大洋钻探(ODP, 1985-2003)”和“综合大洋钻探(IODP,2003--)”,这部深海研究的三部曲,是国际地球科学历时最长、规模最大,也是成绩最为突出的合作研究计划。前面说到的“板块”理论,正是DSDP在大西洋洋底的钻探取样和测年分析,发现从大洋中脊向两侧的玄武岩基底年龄越来越老,方才为洋底扩张的假说提供了决定性的证据。三十年前在南大洋的钻探,发现澳洲和南美洲是在二、三千万年前才完全离开南极大陆,于是南大洋形成环南极洋流,造成南极的“热隔离”,结果导致南极冰盖的出现。深海钻探的这项发现,被誉为古海洋学新学科建立的标志。总之,深海钻探和大洋钻探35年来在全球各大洋钻井近三千口,取芯二、三十万米,证实了板块构造学说,创立了古海洋学,把地质学从陆地扩展到全球,引发地球科学一场真正的革命,改变了固体地球科学几乎每一个分支的发展轨迹。
确实,一些地球环境的历史变化,没有深海海底的钻探取样,是很少可能发现的。1970年代初地中海的深海钻探,发现了2、3千米厚的岩盐、石膏层。这类蒸发岩应当是干旱地区的产物,地中海现在水深可达五千米,面积相当黄、渤、东海总和的两倍,居然出现沙漠环境下的岩层,成为轰动一时的科学新闻。现在查明,由于地中海四面被陆地包围,只以水深300米的直布罗陀海峡与地中海连通,一旦构造运动将通道锁闭,地中海便变为一个巨型蒸发盐湖。距今596万年前开始,相当于全大洋6%的盐分在这里沉淀形成巨厚的蒸发岩层。到533万年前海面上升,与大西洋的通道恢复时,“地中海盐度危机”便告结束,大西洋水又呈瀑布状泻入地中海。我们常说的沧海桑田是个慢过程,现在看来这一类超出常识范围的灾变事件,地质历史上也不乏实例。现在水深超过两千米的黑海,也只有20多米水深的海峡与地中海相通。近两百万年来黑海基本上是个大湖,大约一万年前湖面低于地中海近百米,但随着冰盖消融、洋面上升,到7千多年前地中海海面上升,突破博斯普罗斯海峡涌入黑海,突然将造成灾难性洪水事件,最近科学家考证,认为这就是圣经里“诺亚方舟”故事的原型。
上述灾变属于区域性事件,深海钻探还发现了规模更大的全球性巨变。拿近六亿年来说,大部分时间地球的两极并没有冰层覆盖,像现在这样南北两极都有冰盖是绝无仅有的特殊时期。和现在反差最大的,是一亿年前恐龙盛行时的地球。当时高纬度区的温度比现在高出15°C, 大气CO2浓度至少比现在高三倍,由于温差小、极地没有大冰盖,气流和洋流都比较滞慢,甚至出现几百万年大洋底部缺氧的现象,在洋底发现有机质大量堆积,在中东是石油的形成期。这种全球性温暖期出现的原因并不清楚,但就在这些时期,西太平洋和南大洋都有大量玄武岩从地幔深处溢出海底,各自形成巨大的海底高原。热带西太平洋的翁通-爪哇海底高原就是由3600万km2的玄武岩堆成,大小和南极冰盖相当,平铺在中国大地可以有四公里高。这种特大型的海底火山喷发放出巨量的CO2,可能是当时全球特暖的原因。更加戏剧性的灾变发生在6500万年前,巨大的陨石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Chicxulub撞出直径180公里的陨石坑,带来了全球性的绝灭事件。在大洋,90% 的浮游生物灭绝,洋底沉积中留下了微陨石和铱(Ir)异常;在陆地,造成了包括全体恐龙在内的大灭绝。
离今最近的环境巨变,是两万年前的冰期,当时整个加拿大,美国和西欧的北部,全都压在几千米的冰盖之下。为什么会出现冰期?这种冰期还会不会再来?什么时候再来?一直是学术界必须回答的问题。现在已经明白:一百年前阿尔卑斯山发现的几次大冰期,五十年前太平洋沉积中碳酸盐含量的旋回,其实都是地球运行轨道几何形态变化,造成气候周期性的表现。气候轨道驱动的发现和证实,是二十世纪地球科学最辉煌的成就之一;轨道周期在世界各大洋地层中的对应性,为地质时期的纪年提供了天文学的标尺。但后来又发现,极地冰芯气泡反映的大气CO2浓度,和深海沉积中氧同位素反映的冰盖消长,都和地球轨道呈现同样的周期现象。轨道周期如何能造成CO2的变化?在冰期旋回中,究竟是高纬度冰盖的物理变化,还是低纬区碳循环的化学变化起着主导作用?这正是大洋钻探当前面临的课题。1999年春,由我国科学家建议、设计和主持的南海大洋钻探,钻井17口、取芯五千米,实现了中国海深海科学钻探零的突破,首次取得了2300万年气候旋回的深海连续记录,其中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发现了40-50万年大洋碳储库的长周期变化,为探索热带碳循环在气候轨道周期中的作用提出了新认识。
上述三例,只是大洋钻探三十来年成就的一小部分。去年十月,新的“综合大洋钻探计划”(IODP)正式开始,而且规模空前:年度预算将高达1.6亿美元,是原来的3 - 4倍。日本政府斥资六亿美元建造57000吨的“立管钻探船”,美国也将重建钻探船,欧洲力争成为新计划的“第三条腿”,我国也已作为参与成员的身份加入。这次的目标十分明确,要在原来不能打钻的海区钻探,比如今夏动用了核能破冰船,在北冰洋钻穿了410米的沉积层,发现5500万年前北极出现亚热带生物群的证据,推断是深海“可燃冰”――天然气水合物-大量释出的结果。IODP的十年计划(2003-2013)要进一步钻探天然气水合物区,查明其分布和成因;进一步钻探“深部生物圈”,揭示可能占全球微生物总量2/3的海底地下世界;进一步钻探深海热液区,探索“洋底下的海洋”。日本“立管钻探船”打破了原来大洋钻探的进尺深度限制和含油气区的禁忌,将要追索太平洋的震源带,甚至钻进地壳深部,直至打穿地壳,实现科学界梦寐以求的理想。更加宏伟的深海壮举,更加新奇的海底发现,正在向我们走来。其中可望开拓地球科学新阶段的,是深海观测系统的建立。
四、海底监测——地球观测系统的第三个平台
现在,对地观测系统已经发展为“数字地球”战略,在科学技术众多领域发挥着至为重要的作用。但是遥感技术的主要观测对象在于地面与海面,缺乏深入穿透的能力。而隔了平均3800米厚的水层,大洋海底难以成为遥感技术的观测对象。在新世纪的开始,随着高科技的发展,一个新的热点正在出现:这就是海底观测系统。假如把地面与海面看作地球科学的第一个观测平台,把空中的遥测遥感看作第二个观测平台,那末新世纪在海底建立的,将是第三个观测平台。
与浩瀚深厚的大洋相比,人类通常观测到的只是它的表皮。尽管采用了投放锚系、利用声波等种种办法,得到的还只是零星的信息。近年来计划向全大洋投放三千个自由飘浮的ARGO, 在海洋2000米的上层测温度与盐度剖面,可以取得系统的图景,但仍然到不了深海海底。人类对深海海底的了解,赶不上月球、甚至于不如火星。虽然有众多的考察航次,或者通过取样甚至深潜的直接方法,或者借助间接的物理手段进行考察,仍免不了沧海一粟或者雾里看花的缺陷。从海底的地震源区到热液活动区,都亟需进行长期连续、而不是瞬间短暂的观测。因此近十余年来,做出了种种努力将观测点布置到海底去。
海底是“漏”的。前面说的“深海热液”,就是渗入海底的海水与岩浆相互作用后再冒出来的。大洋底下的地层深处,以至大洋地壳的玄武岩里,都有水体在流动,无论对地震或是成矿都有重大影响。九十年代初,大洋钻探计划发明了新技术来观察这“洋底下的海洋”。方法是将钻进大洋地壳的深海钻井密封,与海水隔离但向大洋地壳内部的流体开放。这种称为CORK的设备用来测地壳内流体的温度、压力变化,运行结果不仅获得了热液环流的性质,而且意外地测得了板块形变和地震的信息。地震研究和预警需要建立地震观测网,然而地震台站大都建在陆上,海洋的观测点极其匮乏。在深海海底已经钻进洋壳玄武岩的钻孔里,埋置仪器来检测板块活动,是灵敏度和信噪比最高的地震监测手段。八十年代末期以来,在日本附近和各大洋的大洋钻探井孔中安装地震仪,集中在西太平洋震源区建立深海海底地球物理监测台网,和陆地台站结合进行地震监测。此外,在洋底热液活动区,也已经安置了多种设备,进行深海热液的物理、化学与生物的实地连续观测。
然而,上面介绍的各种海底观测技术,有个共同的缺陷:它们都受能量供应的限制,还有信息传送的困难,都要依赖深潜器之类的深海运载工具去补充耗尽的能量,收取采集的信息。最近,以美国为首的国际学术界提出了地球观测的新思路:将观测平台放到海底去,将设在海底和埋在钻井中的监测仪器联网,通过光纤网络向各个观测点供应能量、收集信息,从而进行多年连续的自动化观测。这种监测网既能向下观察海底和深部,又能通过锚系向上观测大洋水层,还可以投放活动深海观测站,自动与监测网的节点连接上网。现在正在建设的第一个区域性电缆海洋观测网是东北太平洋的“海王星”(NEPTUNE)计划,用3000公里光纤带电缆,将上千个海底观测设备联网,由美、加两国投资近3亿美元,预定2007年投产,建成后将进行水层、海底和地壳的长期连续实时观测25年。
新的海洋观测系统,其优点在于摆脱了电池寿命、船时与舱位、天气和数据迟到等种种局限性,科学家可以在大楼里通过网络实时监测自己的深海实验,可以命令自己的实验设备冒着风险去监测风暴、藻类勃发、地震、海底喷发、滑坡等各种突发事件。这是一种全新的研究途径,可以提出一系列新的科学问题与实验,去理解复杂的地球系统,比如探索海洋气候变化对不同水深的海洋生物产生的不同影响,探索深海生物的生态系统动力学和生物多样性等等。与陆地不同,由船只进行的海洋调查有严重的局限性,只能进行短时或瞬间的离散观测;遥测遥感又主要局限于海水顶层。海底观测网络的建立,将为地球系统的观测开辟地面/海面和空间之外的第三个平台,不仅为揭示地球表面过程的机理提供了新途径,也为探索地球深部创造了新的可能。
我国不仅要密切关注、积极参与,而且必须自主地进行海底观测网的建设。去年7月以来,全球观测网的峰会先后在美国和日本举行,海洋观测已经上升到国策高度。现在,我国地震监测和深海油气勘探方面,已经提出海底观测的需求,应当及早从战略高度加以重视,列入国家规划,落实切实措施。
五、结束语
深海大洋不只是人类了解地球亟待填补的空白,也是国家资源和安全保障之所系。随着近年来科研投入的增加,我国不仅在人数上、而且在硬件实力上也已经成为地球科学的大国,能否在规划任务的设计中,将视野扩展到深海大洋,必将影响甚至决定我国地球科学未来的走向,和对地球系统科学未来的国际贡献。
其实,深海大洋涉及的还不只是科学技术,而且还是文化问题。有众多群岛作为跳板,容易走向大海的爱琴海文化,与孕育于黄河中游,远离海滨“南蛮东夷”的华夏文化,有着从襁褓时期就开始的差异。从“东临碣石”的赢政,到派遣郑和下西洋的朱棣,对海外世界的兴趣不是出于猎奇,就是弘扬国威,决不会有传说中亚历山大大帝亲自潜入海底的雅兴和勇气。甚至在我们的神话传说里,海洋也往往和灾祸与不幸连在一起。明朝海禁之后,海洋更成了禁忌,直到洋炮从军舰上把我们轰醒为止。值得反思的是直到今天,这种对海洋的疏远或者陌生,是不是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科技发展,甚至影响着比科技发展更为重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