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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仪三:留一点城市记忆给我们的后人 

来源:南方都市报   时间:2007-08-15  浏览:

 ●他跑遍历史古城和翻阅全国各地县志,数十年致力于研究中国城市建设史。
 ●他坚持保护建筑应“整旧如故,以存其真”,促成了平遥、周庄、丽江等地的保护。
●他被誉为“古城卫士”、“古镇护卫者”,获“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大家访谈【文化老人系列】  
  
  阮仪三小传  

  阮仪三:1934年生,苏州人。1961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后留校任教至今。同济大学建筑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主持完成了一大批名城保护规划,促成了平遥、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2003年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2004年获法兰西文化与艺术骑士勋章。著作有《古城留迹》、《护城记实》、《城市遗产保护论》、《城市建设与规划基础理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论与规划》、《江南古镇》、《古城笔记》等。
  
  满头白发的阮仪三先生依然在全国各地奔波,忙着城市保护。“房地产粗暴开发,只重利益,在旧房拆迁中手脚过大,老房子都被拆光了,引起了老百姓的意见。”说起前几天到外地调研的情况,阮仪三顿时怒发冲冠,“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不能不当回事!让当地官员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好东西处理掉,要知道好在哪里?!”

  阮仪三的神情让人联想到陈从周先生的风采。据说,陈从周生前常常为保存古代胜迹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大喊,大叫,大怒,大骂。晚年呼吁保护上海徐家汇藏书楼,领导不接受,陈从周就拍桌子大骂起来,一怒之下,当场中风昏倒。说起来,阮仪三与陈从周有师生之缘,对陈先生的风骨景仰不已。

  说起全国各地的城镇,阮仪三如数家珍。他介绍,每年暑假都带领学生去做城市调查。“这个事情很费精神,很费钱,但是对国家,对当地有好处,我越做越觉得有意义。现在做的这些以后都是老古董,建筑研究的资料现在不记录下来,以后就被吞没了。更重要的是留存,真东西留在那里,才有价值。”

  对中国城市保护的现状,阮仪三不止一次表示忧心:“到目前为止,中国的城市保护还没有形成共识,最大的原因是观念问题,没有把历史文化遗产看成国家发展的重要资源,应该把建设发展和保护全面贯通,不要把保护看成落后的,保护也是发展。观念的普及很重要,建筑的保护需要提高政府的积极性。只有一些有知识、有头脑的人才知道要保护,这一点很悲哀。”

  2006年6月,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成立。他介绍说:“和欧洲国家相比,我们国家从领导层到民众,对于历史文化遗产的认识上还有片面性,理念上、法规上和实践上的不足,使得城市与建筑的保护在中国困难重重。现在全世界都有民间机构在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我们希望通过民间协助政府做些事,民间做起来以后,可能政府就比较重视,但保护最终还是每个人的事,我们要尽一切力量,能保一点就多保一点。我相信若干年后,我们做的事情会被大家记住。”  
  
  对着拆掉的城墙欲哭无泪

  阮仪三祖籍扬州,1934年生于苏州,抗战时曾随家人逃难到扬州乡下,日本人打到扬州之后,又逃回苏州。苏州园林给阮仪三留下美好的印象。成年读书后再回苏州,目睹苏州拆城墙的高潮,阮仪三感到痛心疾首。

  南方都市报:你出生在苏州,小时候苏州园林对你的影响大吗?

  阮仪三:以前的苏州园林是很普遍的。园林大家童寯的《江南园林志》里写,清代末年的时候有130多座园林。我自己从小长在苏州,家家户户都有大园小园。我自己家后面就有两个园,整条巷里有四个花园。现在四个园林都不在了,两座大宅也拆掉了,这两座大宅都是明代的优秀民居。

  1958年的时候,我已经读同济大学三年级,回到家,看到正在拆园林。非常可惜,我家里后面的园子就是1958年拆的。我看到他们把假山全部拆下来,用板车拉走。问他们拉去哪里,他们竟说拉去烧石灰。真是欲哭无泪!家门口三四个人抱不起来的大榆树,都是1958年锯掉的。巷子里进来,九棵大树,全部锯掉。门口的河也在1958年被填掉。河填掉,树锯掉,拆掉园林,开拓马路,真的非常非常可惜。

  南方都市报:(上世纪)50年代所谓的大建设产生了什么影响?

  阮仪三:50年代只是开始建设,但大跃进你们都没经历过,真的是劳民伤财,不懂科学,胡作非为。当时毛主席号召“三面红旗”,我看一面都不红,这就造成了生产力的破坏。紧接着是自然灾害,我们都经历这个过程,没有饭吃。我们当时脑子里都清楚,哪里是什么自然灾害?是人灾。

  南方都市报:当时已经觉得是人灾?

  阮仪三:眼睛看见的。1958年、1959年,我们都参加了大跃进的过程。哪有这样做事情的?有些敢说话的人就被打成“右派”了。当时报纸上的报道一看就是假的,千斤亩、万斤亩,牛皮吹到天上去了。我们这一代人,假、大、空,就是那时候给害了。从历史文化遗迹来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把这些正确的理念、好东西都当作不值钱的烂东西,永远不需要,实际上犯了错。

  南方都市报:北京拆城墙的时候,梁思成先生痛心疾首。

  阮仪三:那时北京拆城墙,苏州城墙也拆,就是1958年的时候。当时苏州拆城墙的时候,我们同济大学,包括陈从周教授在内的很多教授知道了,就跑到苏州去,和苏州的市长谈,包括一个苏联专家一起向苏州市长提出不要拆。当时苏州市长说,北京城墙拆了,苏州城墙也要拆。我们很多教授就讲,苏州城墙比北京城墙年代还要久远。苏州城墙在吴越之争时就有了,以后到东吴、宋朝,宋朝留下了完整的记录,有《宋平江府图》,这个图现在还在。图上把苏州市的城池情况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城墙上的设施,和图上一模一样。这么早的完整记录城市的图是全世界第一的,这个城市印证着图上所有的东西。不要拆,拆了也要后悔!而苏州城要发展,教授建议,不要拆光,多开几个口子。但市长还是要拆,最后不欢而散,教授都回上海。第二天,城墙拆了。

  80年代以后,我又见到了这个老市长,他看见我就说:阮教授啊,苏州拆城墙我是有罪过的。当时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的,但也有没拆掉的,比如平遥。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当时城市建设中那么喜欢破旧立新?

  阮仪三:在中国的城市建设中,“破旧立新”、“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喜新厌旧的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一直要新面貌,老的面貌就没有了。实际上有些可以换,有些不能换。历史文化就不能换,要很好地留存。
  
  “全国的县志,我看得最多”

  1951年至1956年,阮仪三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1956年9月考入同济大学,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同济大学读书期间,阮仪三受陈从周教益良多。毕业后,阮仪三随老师董鉴泓研究中国城市建设史,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又研读了上海保存的全国各地的县志。

  南方都市报:你当了五年兵,怎么会想到去当兵的?

  阮仪三:1950年,朝鲜战争的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上,整个国家同仇敌忾。党中央号召青年人起来保家卫国。中国人有投笔从戎、保卫祖国的传统。当时所有的优秀青年,像我所在的苏州高级中学,几乎所有共青团员都报名参军了。当然也想读大学,但和参军相比,读大学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都没有经历过革命年代,在革命年代,只要有颗爱国心,就会提出去参军。当时是极其危急的关头,刚刚解放,大家都是比较单纯的,都想着为人民服务。“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更是坚定。当时我读书的苏州高级中学参军的80个人,全部在安徽安庆联合海军学校培训一年,一年后大部分到了海军前线部队。后来到北京集中,再分配到上海的江南造船厂上兵舰。当时我们国家的长江口岸还是被封锁的,美帝国主义、日本反动派、国民党、南朝鲜四股力量把中国所有的海港口封锁起来,船走不出去,打渔走不出去,人走不出去。以前我们是木船打军舰,但江南造船厂里有国民党遗留的军舰,修好后组成的华东海军,就是后来的东海舰队。

  出海第一天就是战斗。那时候和国民党、美国的军舰开战,和国民党交战较多,和美国军舰交战较少,以发警告为主。那时候很多日本海盗的渔船也在领海出没,也打,打仗就有牺牲。我是运气比较好的,但当时部队里不少人牺牲了,海上战争还是很残酷的。

  南方都市报:后来怎么考同济大学了?

  阮仪三:我父亲阮昕政治上犯错误了。这一点非常不公平,没有道理。我父亲是中央大学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后留学日本。他从日本回来后,就组建江苏重要城市的电厂,像苏州电厂、扬州电厂、镇江电厂等,是很重要的工程师,在解放前就很有地位。解放后,他成了苏州市的政协副主席,江苏省技术协会的副主席。

  1953年时,苏州电厂发生了一次技术事故。雷雨季节打雷把电机打坏了,停电停了几天。苏联党史中有这么一段,苏联建国初期,许多知识分子反对苏联政权,以萨赫特为首的工程师们用技术反对政权,表面上看是技术事故,实际上是破坏机器给共产党造成压力。

  我父亲就因为中国也要找萨赫特事件被抓起来审查。抓起来的唯一罪名是我父亲的国民党员身份,因为我父亲是中央大学的学生,集体参加国民党。这一抓就是三年,我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子弟,在部队里就不能待了。我父亲关了三年又放出来,什么事都没有,恢复了职务。1956年“反右”,父亲因为历史问题,又变成了大“右派”。

  我在部队里立过三次三等功,受过三次奖,而且是全国通报表扬的共青团员优秀标兵,这些我的档案里都有,但还是要从部队清洗出来,只好念书。部队的首长建议我不要考复旦大学的文科专业,考上海交通大学的高精尖科技也不行,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读出来也无法发展,考同济大学的土木没问题。所以我就去考了同济大学,可以说是受高人指点。

  南方都市报:在同济大学读书时,你和陈从周先生的交往多吗?

  阮仪三:到了同济之后,他是我们的老师,就认识了。陈先生对文史很有研究,看到我姓阮,又是“三”字辈,就来问我:阮元是你什么人,你对阮元了解什么?我这个人本来对文史就有兴趣,又因阮元是我高祖,就谈了一点,陈先生觉得我是名门之后,很高兴,经常找我聊天。

  大一的时候,陈先生给我们上建筑历史课,一年级暑假的时候就要测绘实习,测绘苏州古住宅,后来测绘苏州园林。当时要借车、借梯子测绘很难办,我是苏州人,找个亲戚朋友之类很容易。陈先生1958年去苏州与李市长谈不要拆城墙时,我作为学生也跟着去了。陈先生对扬州园林也很有研究,假期里我陪着他,我在扬州熟人也很多,解决了很多具体问题。

  南方都市报:陈从周先生的文章写得好。

  阮仪三:他对园林、建筑研究相当有深度,有独到之处。再加上他原来学文学,对文史又很有研究,文史知识很丰厚,所以他研究建筑的切入点与别人都不一样,是真正的大家。现在有些研究者,到不了他的高度。像我们这一辈,对他也是高山仰止,需要好好学习。

  南方都市报:毕业后你致力于中国城市建设历史的调查?

  阮仪三:我当时跟着我的老师董鉴泓教授。董教授在50年代中期开始研究中国城市建设史。当时同济大学有很多外国学者来讲课,德国的雷台尔教授来给我们讲欧洲城市史、欧洲城市规划。当时他就提出,城市发展未必要遵循拆掉旧城建新城的模式。欧洲战后初期也是拆掉旧城建新城,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很快改变过来,在50年代后期兴起了古城复兴运动。我的老师董鉴泓教授就接受了这个任务,开始设立城市建设史的新课。我本来对历史方面有兴趣,原来也跟陈从周先生学建筑史比较多。大学一毕业,我就成了董先生的助教,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

  当时我们就有计划,到中国著名的城市,特别是历史古城做调查。我们有很周密的计划,今年到西北,明年到东北,后年到东南,大后年到西南,四个方向跑。到各地的城市去看什么内容我们也有明确的意图。每年一放暑假,就利用差不多两个半月的时间,从1961年到1964年,我们连跑了四年。到了八十年代以后,董先生年纪大了,就成了我一个人继续跑。因此可以讲,在全国的城市中,我跑得最多。当时也没数过,现在想来,大概跑了一百多个城市。许多著名城市我跑了不止一次,更有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长城沿线的古城。

  南方都市报:你也看了大量的县志?

  阮仪三:上海有比较好的条件,上海图书馆的藏书楼有43万卷的县志,是中国最多的。过去上海基督教总会因为文化侵略的需要,要求传教士遍访全国各地,把县志买回来,藏在徐家汇藏书楼。徐家汇藏书楼藏有中国最多、最好的县志。现在很多善本都去了北京,但上海仍然是最全的。差不多从1961年到1965年,我就去看县志,可以斗胆说,全国的县志,我看得是最多的。当时各地县志都有,而且有各种版本,明代、清代等等。我去的时候买上面包,带一壶水,有时甚至借一个热水瓶,泡一壶水。中午工作人员要回家休息,就把我锁在里面。那时还没有圆珠笔,为了保护原书,又不允许用墨水笔抄,一些图只能用铅笔徒手描下来。

  后来全国的县志编纂委员会让我去做顾问。我去了以后,对现代县志的编法我有很大意见,现在的县志没有太多史料价值,都是歌功颂德为主,材料也不可靠,后来我也没有参加了。现在有很多人编“野史”,让我帮他写序,我很愿意。野史是根据自己搜集的资料写的一些东西,这倒是可靠的。而正史受我国多年来文风影响,说套话、空话、假话的太多。
  
  要留一点好东西给后代看

  改革开放之初,阮仪三在山西平遥古城陷入被拆毁的危急状况之中,制定了全面保护古城、积极开发新区的城市发展战略和“刀下留城、抢救平遥”的总体规划,不仅保护了平遥这座历史古城,也在全国范围内开创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先河。

  阮仪三坚持保护建筑应“整旧如故,以存其真”,积极参与并推动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制度的创立和发展,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申报、审批等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促成了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2003年,阮仪三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南方都市报:中国城市建设中对老城的破坏是不是改革开放之后更为严重?

  阮仪三:严重的是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大规模的房地产兴起。我现在最大的担心是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建设是好事情,但最怕的是改朝换代、破旧立新、旧貌换新颜,这是很肤浅的认识。历史上的东西虽然是旧的,但不是坏的;虽然是老的,但不是腐朽的。有些东西是珍宝,不能破坏的。不是说不动,而是有选择地动,好东西留着,坏东西拆,问题是我们现在缺乏这种审慎的态度,导致眉毛胡子一把抓,然后建设一片新天地。另一个因素是大家审美观念的粗俗化,大家都喜欢穿时髦的衣服,盖一样的楼房。

  南方都市报:现在中国的城市面貌就不明晰,去了哪里都觉得差不多。

  阮仪三:现在不明晰,而以前的城市特色很清楚。北方城市是北方式样,南方城市是南方式样,高原是高原,平地是平地,水乡是水乡,少数民族和汉族完全不同。(上世纪)80年代以后,把原来有特色的城市风貌全抹杀掉了,这是80年代以后干的坏事。城市规划,科学化、合理化是对的,但原来中国有一套完整的体系,这几年的建设全部用“现代化”的方式,分主干道、次干道,大交通、小交通,现代城市成了一个模式,这些都要改,但问题是怎么做。

  我们常说城市改造,这种说法观念上就是错误的,沿袭了思想改造,脱胎换骨。应该说城市更新,新陈代谢。更新首先是在有机的、合理的、渐进的生存情况下逐步地进行,我们现在采取的是简单的、粗糙的、一锅端的办法,拆掉旧房盖新房。所有的城镇都是如此,要发展交通,就把河填掉,像苏州一开始也是这样。

  1986年,南京大学校长,著名的知识分子匡亚明给中央写了封信,题目就叫《救救苏州》。他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么好的苏杭,怎么就大拆大建呢?当时中央就下了通知,像苏州、杭州这样的城市,要审慎地对待。所以当时苏州基本的规划是,古城里不能建大型建筑,不要开大马路。苏州后来做到了,在古城14.42平方公里内没有高层建筑,工厂逐步迁出去,苏州开发新区,先开西区,再开东区,新区发展得非常快。老区逐步更新,建新房不得超过24米,即只有5层楼高。苏州古城基本上保护住了,全国就剩下了苏州,扬州都没有彻底保护好。

  南方都市报:现在像扬州等无数城市的整体变化太大了。

  阮仪三:有人说保护古城,就不能发展了。苏州就是很好的例子,现在GDP很高,在全国排第四位。杭州就没做到,在西湖边上盖起了许多高层,从1986年开始,当时建高层时专家就提出意见,不要在西湖边上建,高楼赚钱的同时,西湖也就被破坏了。西湖应该是苏堤、白堤,历史留下的优美的环境现在都成了现代化的空间了。古今交相辉映不是这样的,看看巴黎就知道,这样是交相混杂,上海外滩那样才是交相辉映。外滩规划也是我在1991年做的保护规划,在观念上非常清楚,在保护的前提下合理发展。

  南方都市报:像平遥、周庄、丽江等古城,从现在来看,当时的保护意义何在?

  阮仪三:重要意义在于,对于历史城市,你首先看到它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遗产,你采取审慎的态度来对待它。首先不能采取一般的城市建设方针来对待它,而应该新旧分开,合理发展。特别是对平遥、丽江这种世界上优秀的东西,采取严格的全面保护,现在看来完全是对的,后来这些都成了世界遗产。

  平遥保护是我1986年去做的,假如当时没有规划,现在这个世界遗产就没有了。巴黎、罗马、墨西哥城,很多著名的大城市都是世界遗产,但中国没有一个大城市拿得出来。八大古都,不错,可成不了世界遗产。元大都如此辉煌,现在也拿不出来。城墙没有了,成了一环路、二环路,胡同的格局也没有了。原来北京有一百万处传统四合院,现在只有一万处,而且七零八落。

  我去年到韩国去,韩国的宗庙,包括宗庙内的祭祖仪式,是物质与文化的双重世界遗产。祭文是汉字写的,音乐是中国明朝的乐曲,这些成了人家的世界遗产。我看得脸都红了,这是从中国学过去的东西,中国的宗庙拆掉了,祭奠仪式也没有了。我们中华民族,祖宗都不要了?韩国祭奠天地君亲师,中国不要了。

  贝聿铭先生最近在苏州博物馆做得非常精彩。一看是中国的,再一看是新的,再一看是苏州的,这个就很好。贝聿铭是中国人、苏州人,又是世界级的建筑师,所以他能做。但为什么他能做?就因为有个苏州古城在旁边。苏州古城就是支撑着新东西的土壤,是新东西凭借的依据,舞台的背景。

  原来中国的城市非常有特点。因此,今后怎样建中国的城市、建筑。我保了很多江南水乡,如周庄、同里等6个镇。为什么要保6个镇?因为每个水乡,每条街、每座桥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特点。原来100多个古镇,比比皆是,现在只剩6个了。即便是这6个,保护得也不好,霏霏细雨的气候还在,人还在,可是新建的房子全不是水乡原来的风格,跟北京、上海、广州建得一样,水乡到哪里去了?

  留一点给后人看,后代会比我们聪明。我们并不是还要去建古周庄,建古乌镇,而是要建新乌镇,有古乌镇特点的新乌镇。什么都不留下,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要留一点东西,让后人很好地看一看。

  南方都市报:听说你当年去周庄,他们起初很不欢迎?

  阮仪三:都不欢迎,包括现在都不欢迎。现在都讲发展,要赚钱,觉得我过去是阻碍他们发展,赚钱。现在人们一些世俗的观念,喜新厌旧的心理是通常产生的。另外,在当今浮躁的社会中,人都想着赚钱,都想拿现钱。当年你说要发展旅游,他们不相信,什么时候能发展?谁又会来看?当旅游发展起来了,他又嫌我讨厌,觉得我提倡减少旅游量妨碍了他们赚钱。

  但我相信,他们会明白这个问题的。现在他们在周庄古镇旁边建两个大型商场,引进外资,我觉得肯定不会办好。人们为什么不去上海买东西,要来这边买?到周庄来就是看古董,体验水乡特色的,这么做肯定赚不到钱,实际上就是被商业冲昏了头脑。

  南方都市报:听说他们当时要建公路的时候,你说“如果要建公路,先让车从我身上压过去”?

  阮仪三:对,那时候迫不得已,他们硬要开,我去制止,制止不住。当时苏州市某副市长决定要开公路,我是苏州市的政府顾问,周庄的总规划师,这种规划不征求我的意见,这个规划专家怎么做的?然后主管市长就跟我耍赖皮,当面答应不开,回头又要开。我说了狠话。

  南方都市报:现在到各地去做研究和保护,当地人还是不太理解?

  阮仪三:大部分人认为与发展有矛盾的话,是不太理解的。现在有些小地方很无奈,平时我们去江西、福建的小城镇,觉得不错,希望采取保护措施。但中国有一个特点是,这些历史建筑年久失修,原本二三十年需要修一次,我们五十年、一百年都未必修得上,都到了破败、危险房屋的边缘。不修的第一个原因是穷,第二个原因是产权不明,都是公家的,经过土改、房改、公私合营,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再经过“文化大革命”。原来好房子都是地主的,分给贫下中农。房子不是农民的,农民不愿修,而政府又没钱去修。国家和集体也没有明确的法律和规范去约束它,再加上理念上不认为它是好东西,原来住三家的现在住五家,超负荷使用。

  南方都市报:西方的旧城保护有什么好的经验值得借鉴?

  阮仪三:太多了。世界各国都有很好的历史建筑保护法令,也会给予一定的修缮补贴。1840年,法国就制定了《历史建筑保护法》,成立了历史建筑保护局。既然是国家保护,就有国家拨款,这是在法律规范上确定的。1907年以后,世界各国都有了历史建筑保护法,中国到现在没有。

  另外,在文化观念上,所有的发达国家自文艺复兴以来,对于历史文化有了明显的尊重。文艺复兴实际上是对罗马、希腊文化的尊重和继承,从那时开始,大家知道历史文化是好东西,明确要很好地学习历史文化,而且要继承下来。我们现在看到的优秀历史艺术、建筑,都是从那时就保护下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很多城市要在一片废墟中重建。按老样子建还是按新样子建引发了争论。按老城建设一派获得了支持,因为大家有重建家园的感觉,重现历史的辉煌,是爱国心的驱使。自此欧洲兴起了古城复兴运动,一直延续到70年代。东德合并入西德之后,成立了一个“小心翼翼地维护旧城委员会”。

  《威尼斯宪章》、《华盛顿宣言》等都是要维护历史建筑和城镇的,1972年成立了世界遗产委员会。而中国,首先从项羽开始,一把火,把所有的皇宫全部烧光,一代一代都是这样,农民革命思想使然。加上我们改革开放以后过于重视经济发展,穷怕了,穷疯了,急于改变落后现状,很多时候非常粗糙地进行了这些工作。

  有些时候,欧洲人不太理解我们为什么不能保留传统文化建筑。举个简单的例子,北京的蔡元培故居就保不住。它在规划的道路红线上,同样的还有曹寅的故居。问题是这路怎么开的呢?为什么要划这条路呢?这就是观念问题,没有把蔡元培故居当回事?工程师们缺少文化观念,一谈起来全是国民经济多少钱。他们对文化的认识浅薄到一点观念都没有,这是一代人的问题。

    2007-08-15  南方都市报 记者 李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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