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学校园的文化风景,正在现代化的名义下得到整容。新建筑层出不穷,而旧建筑也在被不断刷新。从北大、清华到复旦和交大,以及广州、上海等地的远郊大学城,校园硬件设施的增长,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但此举对提升学校质量和国际排名,似乎没有实质性的推进,相反,它成为一件华丽的文化假领,阻止了大学行政官员的自我反省。
中外大学校园景观的诸多差异,乃是许多有过西方生活经验的学者的议论焦点。例如,西方校园建筑风格的美丽、典雅和深邃,为中国校园所望尘莫及。跟剑桥和牛津大学之类的学校相比,中国校园建筑历史短浅,又多千篇一律,造型死板,风格单调沉闷。现代化运动兴起之后,建筑物立面变得日益光鲜,却罕有可资继承的文脉。北大自我夸耀的“燕园”,是少数几座有人本主义特色的园区之一,但它不过是原燕京大学的校址,所谓北大的历史风景,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相反,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旧燕园的建筑文脉也在逐渐消失,变得踪迹难觅。上海松江大学城的华东政法大学建筑,继承原校区(圣约翰大学)的风格,设计稿上有着哥特式的尖顶,却被有关部门以酷似宗教建筑的理由枪毙。现在它们站立在松江张家浜畔,犹如一堆刑天式的无头身躯。在校园建筑史上,遍布着这种令人遗憾的反面例证。
中国高校多有互相克隆的超级政治塑像,但西方校园通常只有一些小型雕塑,材质从青铜到大理石,而且多是造型独特的艺术杰作,例如耶鲁大学图书馆前的女性生殖器雕塑,由著名华人艺术家林璎设计,成为美国现代雕塑的代表作之一,向人们暗示耶鲁是全球女权运动的策源地。雕塑不仅是一种景观,而且是重大文化事件的象征。优秀的大学并非只是思想教育的基地,更应当是人本主义精神的策源地。校园雕塑的普遍缺席,意味着为扩招而疲于奔命的中国大学,尚未推动这项文化基业的建构。
自由交流平台是西方大学的命脉,但中国大学校园却缺乏这类公共空间。80年代,它们曾以廉价小吃店的形式,活跃于学校的后门之外,由此构成了独特的“后门文化”景观。但那些廉价饭店如今多被“整顿”掉了,沦为令人感伤的记忆。扩招后的新校区,在仔细地剔除了各种生活场所(如廉价的小吃店、咖啡屋或冷饮店)之后,也被迅速修道院化,成为外观美丽的精神禁闭室。除了教室、食堂和图书馆,学生缺乏自由交流的公共平台,更没有私密交流的场所。我们甚至无法判断,而当整个校园里布满电子眼时,仅剩的人本主义思想,究竟还有多少自由生长的余地?
中西校园景观的另一个古怪区别,在于我们拥有太多的高音喇叭和电子公告牌,由此成为图像和声音的双重噪源,并制造出严重的校园信息污染。而在哈佛、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等著名学府,宁静才是校园的本质。所有的思想风暴,都保持了缄默的风度。但正如中国人喜欢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一样,大学行政领导,也热衷于发出权力的声音,它听起来就像是乡村拉线广播的历史延续。在21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中,这种校园行政恶俗,因新科技的赞助而大肆泛滥。
一个更耐人寻味的差异还在于,中国大学校园没有墓地。学校只是学习工作的“单位”,师生跟学校之间,从未建立过生命级的关联。以耶鲁大学校园墓地为例,凡是跟耶鲁有缘的学人,都有在这里下葬的权利。死者们热爱自己的母校,希望死后长眠于此,以完成精神和肉身的双重回归。阳光下的墓地宁静而典雅,到处是怒放的鲜花,时而有学生在这里散步,从死亡的气息中探寻生命的奥义,甚至还有恋人在期间谈情说爱。教堂和墓地都跟信仰密切相关,于是,这两种事物便成了校园精神的坚实根基。
中国校园的围墙,也是全球独有的建筑风景,它们看起来就像是长城母亲繁殖出来的子孙,象征着官方办校的集权理念。它不仅阻拦校园和社会的沟通,也在校区内制造隔膜和对立。一位台湾校长曾经告诉我,他的办学理念只有两个字——“服务”,但大陆的书记们却热衷于另外两个字——“管理”(管制)。从“管理”到“服务”,表面上只有半厘米之遥,其实却有百年以上的差距。正是基于管理和管制的权力理念的支配,教师和学生的主人身份被剥夺,行政人员丧失服务精神,态度傲慢,效率低下,漠视、呵斥甚至打骂教师的事件,层出不穷。这种以师生为敌的风尚,根植于高校行政的制度性疾病。拆除这堵拦截人本精神的围墙,正是当今大学领导人所面临的严峻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