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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感官饥饿的庆典疗法

来源:东方早报   时间:2007-02-13  浏览:
   庆典是乡村社会感官匮乏的代偿体系,而春节位于这一体系的核心是食物摄取的狂欢仪式。人们耗费数天时间(有的地区长达半个月),来补充一年所耗散的生物能量。短期内的超量进食,构成口唇和肠胃的狂欢。在除夕夜,数亿个胃袋在餐桌前与牙齿、舌头和筷子一起舞蹈。
  春节令我们从反面意识到食物匮缺的意义。它要为这种贫困的生活下定义,并在每个年关终结它。而另一重极易遭到忽略的痛苦,则是声音的匮乏。乡村在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沉睡,除了有限的家庭语音,它的声源仅限于家畜、野禽和自然风雨。零度声音的状况是无限纯洁的,却制造出一种反面的耳鸣,把耳朵拖向了声音的黑暗。
  解决上述困境的第一方案,就是在春节和元宵燃放鞭炮,藉此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耳膜从饥饿中惊醒过来,像鼓面一样振动起来,耳朵就这样剧烈地饱餐了喧闹的声音;常见的第二方案,是从“红白喜事”中听取尖锐的唢呐声和高亢的哭喊,旋律性哭泣经久不息,喜丧事被无限扩张和延宕,把声音灌输给孤寂的群耳;此外还有第三种方案,那就是提供各类地方性社戏。假嗓的尖声演唱、清脆的锣铙和刺耳的胡琴,这些高音刺破了空间,与群众在广场上的哄闹低音混合起来,形成广阔的声音织体,它同时也是一种照明体系,多元地处置着感官饥饿综合征所引发的危机。
  乡村照明体系,是太阳(白昼体系)和星、月、灯(黑夜体系)所构成的事物,灯火是其中最薄弱的环节,仿佛只是一种昏暗的点缀。在松明、油灯和蜡烛的微弱光亮中,人被黑夜逼到了空间的一隅。灯火是无限收敛的,它蜷缩在发光体的中心,犹如一颗细小的豆粒,它的光晕只能在墙垣上投下一个模糊的阴影。在那样的黑夜,即使是星光和流萤也会带来欣慰,它们是世界上最细小的光明使者。
  黑夜光线的长期匮乏,就是元宵节灯火庆典的起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构成乡村生活的基本语法。它旨在规避夜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即使在灯具趋于发达的汉代,普通农民仍然会坚持节省灯油的原则。黑暗就是贫困乡村生涯的常态。但元宵节、上元节和地藏王菩萨生日的设定,有限地解决了这一危机。它们是光线摄取的狂欢仪式,眼睛的食物,在这些夜晚里大量涌现,为身体里最敏感的器官,提供一场华丽的年度性演出。在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瞳仁里映射出了五彩缤纷的光线。它们是希望的火焰,狂热地燃烧在黑夜的深处,抵抗着内心涌现的忧郁。火焰熄灭后,火焰构成的图景将保存在记忆里,成为不断反刍的影像。
  我们已确切看到,春节和元宵,就是口(鼻)、耳、眼多种感官的一种复合仪式。经历长达一年的等待之后,饥馑的器官在岁末得到了热切的回报。节庆,这与其说是人的休闲模式,不如说是对器官欲求所做出的周期性响应。
  相传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目连(又名目键连),希望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却见已逝去的母亲,沦落在饿鬼道中受苦,瘦得形销骨立,不成人样。目连为此无限痛心,用钵盆盛饭喂给母亲,但是米饭刚到母亲手里,竟然即刻化为酷热的炭火。这则故事无疑向我们隐喻了感官饥饿综合征的普遍焦虑。炭火是更为峻切的饥饿的隐喻,它要向我们传递被火焰烧灼般的苦痛。
  焦虑,就是盂兰盆节的真正起源。在阴郁的乡村庆典里,人不仅要设法消除世间的温饱难题,还要解决鬼魂的饥饿困境。在长期传承的仪式里,人们必须在路边点燃火堆,放置瓜果包子,或在木板和纸船上放置香烛,让灯火顺水而行,为那些冤死的鬼魂指引道路。但这与其说是一种生命的引渡,不如说是一种感官的劝慰。亡灵们在黑暗中沉沦,辗转挣扎,饱尝着各种饥饿的痛苦。只有人类馈赠的光明与食物能够令其解脱。
  城市化的伟大进程,终结了乡村社会的感官饥饿综合征。城市提供庞大的餐饮、夜间照明及其噪音体系,这些事物,饱满、刺眼而又喧嚣,令传统庆典丧失了存在的根基。在被剥离了内在功能之后,庆典必然要退化为一具文化空壳,进而被精明的商人所填空,把它们变成物品推销的市场。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种文化转型的进程。民俗庆典早已消亡,它的尸体成为城市消费的华丽容器,继而复活在商人们的集会上,像一些冠冕堂皇的丑闻。
 
  朱大可,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悉尼科技大学哲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文化学者、批评家和随笔作家,目前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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