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景观学系教师、上海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中心(以下简称“四叶草堂”)理事长、上海杨浦区社区规划师……这是刘悦来身上的诸多标签。但不管是作为教师、设计师,还是社区规划师,他始终都在为了营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丽家园而努力着。
今年7月,在上海庄行社区花园落成之际,刘悦来写下这样一段话:“在追求这个朴素梦想的道路上,我们有时备受鼓舞,有时遭遇阻碍,更多的时候是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同每一次项目落成时一样,当我们再次来到这里,听到水塘中泽蛙的鸣叫,看到孩子们追逐昆虫的笑脸,畅想着未来萤火虫的到来,我们似乎又获得了某种力量,足以支撑我们前行。”
家门口的自然营造
在上海杨浦区五角场商圈,有一处占地2200平方米的街旁绿地,是上海市第一个位于开放街区中的社区花园——创智农园。这块地是商圈开发之后剩下的“边角料”,其前身是一片荒废了13年的建筑工棚。
2016年,刘悦来与团队将这块闲置地改造成了一个社区花园。几个集装箱刷上蓝漆成了自然教室,集装箱外侧有活动广场与儿童沙坑,再向外延伸则是农艺空间,居民们可以认领菜地种植自己喜欢的瓜果蔬菜。园内还设有垃圾分类箱、蚯蚓塔、各类堆肥设施、雨水收集桶、小温室等可持续能量循环设施。
每到节假日,周围的居民会带着孩子们前来劳作,收获自家辛勤劳动的果实。耕读会、户外绘本阅读、植物笔记、植物扎染等儿童自然教育活动也是创智农园的主旋律。“在这里,你能嗅到泥土的芬芳,看到植物的生长,感受一年四季、一日四时。”
刘悦来认为,高速推进的城市化及兴起的消费主义带来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疏离。尤其是在钢筋水泥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他们目之所及都被沥青和水泥覆盖,唯一的几棵树也被树穴所包裹起来。然而,人类亲近自然的基因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一种疏远或割裂,将造成很大的灾难。作为高校景观学系教师,刘悦来在景观设计专业的教学中同样感受到年轻人与自然的疏远。“认识自然是景观设计的基础,但城市的孩子很少有机会接触自然,对脚下的泥土缺乏感情。”
因此,2014年,刘悦来发起创立了自然教育组织四叶草堂,凭借专业的景观设计知识,带领团队和居民一起进行社区花园的营造,在城市的边角隙地中实现归园田居的梦想。四叶草堂的英文名是CloverNatureSchool。其中,Clove是象征着幸运的四叶草,刘悦来认为能够融入自然的孩子是幸运且幸福的;School点名四叶草堂以自然教育活动为主体,在自然当中给予孩子一种自然而然的教育。
以社区花园的形式进行公共空间的营造,不仅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也建立起人与人、家与家之间的紧密联结。创智农园就是一个多元共治项目,附近社区居民不断转变成志愿者,形成社区治理委员会,自发地进行日常的维护与运转。
孙小样是一名居住在创智农园附近小区的二宝妈妈,也是创智农园社区自治共创召集人。虽然她在上海工作、定居,但上海对她而言,一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2016年开始,一切却变得不一样了。创智农园的出现,让她与社区的联结正在慢慢建立。“我带着孩子在田间奔跑,他们说自己闻到了自由的味道,我也闻到了记忆里熟悉的泥土味道,儿时在农村长大的情景像是放电影一般展现,亲切感油然而生。”
创智农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的感受是这样的:“创智农园总有一种特质——友善的环境对待方式、友善的人与人的联结、友善的分享基础及友善而亲切的社区美学,这个空间不是占有,而是共享、互助与自治。”
刘悦来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回归自然,回归社区。“我想在修复土地的同时,也能修复城市间的人际关系,在高密度的城市生活中,让人们体验到协同、和谐的家园生活。”截至目前,在上海,四叶草堂直接参与设计营造的社区花园已超过90个,通过四叶草堂培训赋能的社区花园则超过600个,有面积达5万平方米的一整块城市绿地,也有老旧小区里十几平方米的小园子。这些散落在城市各条街道上的社区花园,让更多绿色渗入城市的血脉,在修补社会肌理的同时,也让更多家庭延伸至社区,让更多人拥有了“家园”。
家园,从房子到脚下的土地
“家园”这个词对于孩子而言,可能有点难以理解。“你问孩子‘家园’是什么,他们想到的可能就是自己家那套百十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不会认为附近的这些绿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而当我们一起把这块地开垦出来,成为大家共同的园子时,孩子才能真正体会到‘家园’的概念。”
在杨浦区四平路街道鞍山四村第三小区中心广场,有一块小小的活动场地,其中的草坪绿化一到冬天小草枯萎后,就变成了一块泥地。刘悦来在社区组织举办了一场小小景观设计师培训活动,让孩子们亲身参与居住环境的设计。
刘悦来先带着孩子们去看现场,泥地很脏,有很多纸屑、狗粪等。“你们喜欢这样的场地吗?这是个花园吗?”孩子们连连摇头。然后,刘悦来带他们去看小区的其他地方。比如垃圾堆场,有时候会有人们装修时扔掉的废料,如一些木料、花盆等,孩子们需要自己判断哪些东西是能再利用的。
“这个过程主要是带孩子们进行现场调研,发现问题,发现资源。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空间建构阶段,孩子们回到居委会或者社区活动室,进行创意设计与分组讨论。大孩子拿起画笔画下他们理想中的花园,小孩子尝试用橡皮泥或卡纸做出一个模型,之后由设计师进行转译,形成最终的方案。
“孩子们有很多想法,有的想做一个秋千,有的想养鱼,有的想天天能吃到蜂蜜,这些想法都很朴素,我们会帮助他们尽力实现;若有的想法实现不了,我们也会坦诚地告诉孩子为何无法实现。”第三步,刘悦来与孩子们一起讨论,基于方案,如何获取材料。
有孩子提议举办一个募捐活动,表示愿意捐出自己的压岁钱,也有孩子自告奋勇去隔壁爷爷家讨要一棵绣球花……第四步,营造一个1平方米的小花园。这是一个属于孩子的实验,他们戴上安全帽和手套,兴致勃勃地开始营造自己的小花园。当孩子的手上沾满了泥土,他们开始与自然亲密接触,这种接触是有质感的,由手传递到心,给孩子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
等社区花园正式开工后,大人乃至专业施工队会参与其中。许多小朋友帮忙抬石子铺路、铺草皮,利用厨余进行厚土栽培,通过蚯蚓对狗粪进行降解,将垃圾变废为宝,还拿出自家花草,种植在公共绿地上。当孩子们开垦的池塘里传出蛙鸣、亲手埋下的种子冒出嫩芽,他们对于家园的认知也将从那套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延伸到脚下的公共绿地。
“我特别希望向孩子传达的理念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自己做主’。因为大部分孩子缺乏主人翁精神和公共精神,缺乏自主创建的动机与能力。”刘悦来很欣喜地看到,通过家门口的自然观察、自然体验与自然营造,越来越多的孩子走向公共空间,开始关注同伴,关注邻居,关注自然。
刘悦来注重空间本身所带来的教育性。例如,沙坑是每个社区花园必备的设计,旨在强化对儿童自主性的培养。“没接触屏幕前,孩子最爱玩的是沙和水。”刘悦来解释道,“在拍打水面和塑造沙子形状的动作中,他们感受到了改变的力量。这传递给孩子一个信号——我是有力量的,我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一个孩子没玩过沙、没玩过水,他对世界改变的愿望其实是会下降的。”
除了对孩子自主性的培养,刘悦来也希望通过社区花园的营造培养孩子的社交能力。“自主与互助是相辅相成的。我们希望孩子有自主创建的意识,但在创建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力量都有所不同,需要大家取长补短,这就让孩子迈出了社交的第一步。”
乡村是根,总要回去的
29年前,20岁的刘悦来从山东青岛即墨的一个小村庄考到上海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报考这个专业的理由很简单:“我小时候干的农活比较多,非常辛苦。当时看到‘城市’这两个字,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离开乡村了。”
来到上海的刘悦来努力让自己融入这座城市,却越来越感受到城市人的困境。空气污染严重、自然空间贫瘠、生活方式商品化、自主性缺失、人际关系淡漠……生活仿佛早就埋下伏笔,他回头看去,这些难题都能在来时的路上一一找到答案——乡村生活中的自给自足赋予了他极强的自主性与动手能力、年少时前往野地探险的乐趣让他总能挖掘到城市边角地的价值、父亲与乡亲协商大小琐事的场景就像如今的社区议事……过往的乡村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随着儿子的出生与成长,刘悦来愈发感受到乡土的价值以及内心深处对于回归自然的渴求。
如果说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社区花园是他心灵的休憩之所,那么他最终的归处仍是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我一定会回去的”,刘悦来已经想好了退休后的生活,回到老家,几亩农田,一间茶室。
每年寒暑假,刘悦来都会带儿子回老家。每次回去,父子俩有一条必走的路——“东湾和后沟,通往田野大坡,一直存在着一条隐秘小径。冬日是苍茫的霜雪晶莹,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寂寥无生气,这是沉睡的大地的一部分;而到了夏季,两侧都是青纱帐,扑面而来的雾霭,盛开的野花,小径中那两丛马莲花。”这是他们的桃源之境。在这条路上,他带着儿子感受乡土的气息与味道,感受自然给予生活的坦然与平和。
刘悦来老家有5亩麦田。每当家里要添置家电时,他就会算这样一笔账。5亩小麦若亩产量全部达到600~800斤,且没有意外情况全部卖掉,所得的钱正好买一件新家电。如果因旱灾导致亩产量减少,全家人就要再等一年。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家庭回归基于土地的乡村生活,让儿子懂得——自然的变化是很缓慢的,但又是非常有力量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来之不易,都需要花时间等待。这也是四叶草堂团队希望通过真实的自然体验传达给孩子们的道理。
自然融于城市,城市归于自然。在待了近30年的上海,刘悦来找到了心安住处。怀着朴素的梦想,他慢慢地生活着。这座城市也在慢慢地演变着。
来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9月刊第二期,原标题《社区花园,城市隙地中的自然学校》
作者 | 王梦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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