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我儿子高三就要毕业了。我带他到上海,见到老朋友马原,马原张开东北人憨厚的嘴:哎哟,你儿子都长成帅哥啦!那一瞬,时间很模糊,我都不晓得这小东西是怎么长成帅哥的。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我们速朽了。
同济大学办了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我儿子喜欢这个专业的趣味,决定到上海来考。有个考前班,十天,我陪他来读。这是十八年来我们父子第一回结伴而行,虽然此前也一同到过北京同桂林,但那都是同许多人一起,而且心境也大不一样。游玩同命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在火车上,我发现儿子大了。吃完饭,他就收拾碗筷,寻找车厢尽头的垃圾桶,帮我泡茶,还嘱咐我别在车上看书,影响视力。他很快就同邻座的人熟稔起来,聊天,海阔天空,夹着不少新鲜的识见,很得他人激赏。
报名当天没有课,我带他到外滩看了看,又沿福州路走到人民广场。在福州路逛了几家书店,儿子买了几本书,天文学简史和梵高书信,还有新译的马尔克斯小说。我有点高兴,世界上有辽阔新鲜的东西,他想一点一点装到心里去。我们在人民广场看了一会子广场鸽,又去马路对面看达利画展。我儿子很兴奋,他喜欢有想象力的事物,喜欢天才的不拘成法同狂放不羁。有一回他母亲开完家长座谈会,同儿子说起他的一位同学成绩如何好,班上名列前茅,年级也名列前茅,意思是榜样当前,理应效法。哪知儿子歪歪一笑:那算什么?从初一到高三,他才看过一部电影!
每天他去上课,我无事可干,就去泡网吧,走神,或者睡觉,卷成一只懒虾。黄昏时候他回来,我们一同上街寻馆子吃饭,在升起的灯火里露出笑容同牙齿。上海的菜没辣椒,若是在家里,儿子的脸上就会有愤怒,但是出门在外,他忽然变得平和,埋头努力地吃,说,我要习惯外头的饭菜。他还跟我说,他在那个考前班,已结交了两三位朋友了。他和他们很聊得来,还说,上海的学生很不错,眼界很开阔,并不死读书,新交的一个朋友,还是天文迷,暑假里一个人背着天文望远镜去野营,观察星星,差点走失。他拿了我的手机,跟这位朋友发短讯,你一句,我一句,乐得哈哈地笑。
考试的前一晚,我们一同在街上散步,有霏霏细雨飘下来,灯光毛毛的湿亮,儿子的情绪有一点诗意,他说他喜欢这个城市了。他没有一点陌生感,完全像一块方糖,溶入上海这杯巨大的夜咖啡里了。
回来的火车上,他的朋友给他发来短讯:我们有缘在上海相识,相信还会有缘相会在上海。儿子很感动,说他一定要考到上海来,就为有这样的朋友。
火车穿过黑夜向面包一样新鲜的明天奔去。我失眠了。想起一松手,儿子就要单飞了,像一只鸽子,飞到生活的云朵里去,真是有些感慨。
他还是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回老师告状,说他顽皮,我就厉声呵斥他,他哭了,说,他要到舅舅家里去。舅舅家在很远的地方,他说了一句很狠的话:我去了,不许你想我!
他现在长大成人了,不会不许我想他。我坐到儿子的卧铺上,把他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一直那么握着。黑黑的窗外,有孤灯如流星,斜斜划过,落到我心里。或许我是在准备一些细节,供以后的漫长日子,慢慢回想。
世界寂寥,唯有车轮空锵,如时光流水,永无止歇。我们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呢?
文汇报2003.03.28 版次:11